昨天,我的前东家小赢科技(XYF)在纽交所上市了。
钟声敲响的高光时刻,我视频回放了,嗯,也就十几遍吧。
速度去把LinkedIn个人主页上的前公司名称加上(NYSE: XYF)。虽然去年已经离开,但倾注过感情的地方,依然为之兴奋。
作为小赢的首任CMO,我翻出了这篇两年多前的文字,记录了一个“80前”离开麦肯锡和亚马逊后,刚到创业公司的状态。
我们这一代人,在本世纪初毕业时,通常的第一选择是外企,多年职场后才加入创业大军,和85后、90后一起进入移动端的新战场。
我经常表达,人生很长,不要太为年龄焦虑。因为我亲身经历过,我加入小赢时,已经快37周岁了。完全不同的行业、完全不同的职能,只能重新出发、重新学习、重新成长。
并不容易,却并非不可能。
为了免责,不得不申明一下:本文不构成投资建议。
原文首发公众号奴隶社会,于2016年1月4日,元旦后的第一个工作日,这篇即是我的2015年总结文。本文经授权发布。
/ 正文 /
在2015年7月之前,我是一个循规蹈矩、按部就班的忠犬型选手。
一路勤恳,在麦肯锡做过咨询汪,在亚马逊当过运营狗,经历写成鸡汤也足以让人热泪盈眶。于是自以为小宇宙强大,可以去混迹创业江湖了。
在2015年7月之后,我加入了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,担任市场与运营负责人。这个选择,有理性的成分,例如行业算在风口,公司颇有些出彩的优势,大股东和CEO都牛逼闪闪能成事儿的样子。
但更多的是感性,“世界那么大,人只活一次”。在大公司里走完半生,渴望白手成家,在撒哈拉里建成罗马。
初创业的故事或许都是相似的。公司/团队/自己成长的成就感,熬夜/犯错/顾不上孩子的内疚感,这些都在意料之中。
然而我从未这样深切地感受到,我从前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。麦肯锡、亚马逊素有磨练人的名声,我以为自己在那里是“饱经风霜”了。回头想来,他们用品牌、文化、体制、经验、实力这几重保护,让我不用培养两种能力:
第一种,怎样让自己相信别人;
第二种,怎样让别人相信自己。
面对供应商,
我偷偷想,能不能先付钱给你,你能做好吗,我付这个价合适吗。
他默默问,这公司会不会拖欠,这公司值得投资长期关系吗,这客户好伺候吗。
以前没这个问题,我们是大公司啊;我的供应商都是(我现在用不起的)大公司啊。
面对求职者,
我判断着,这人靠谱吗,可以胜任吗,性格好吗,能经受住创业公司“跑步中整理队形”的混乱吗;或者,我怎么能把这么合适的人吸(忽)引(悠)过来啊。
他踯躅再三,我是否能把职业生涯押在这个公司/老板/团队/岗位上吗。
以前没这个问题,我们是大公司啊,有路人皆知的品牌光环、职业路径、薪酬预期。候选人慕名而来,我按照标准与流程挑就好了,然后公司洗脑集体培养,不好咱就换一个。
面对新合作的隔壁部门同事,
我默默判断,ta脑子明白吗,办事靠谱吗,性格合得来吗,和我会有冲突吗?
Ta肯定也在打量,Autumn脑子明白吗,办事靠谱吗,性格合得来吗,和我会有冲突吗?
以前这个问题也不突出,我们是大公司啊,大家用差不多标准筛选招募进来。一起被洗过脑、受过训,跨部门合作的SOP(标准操作流程)都编成了内部维基百科,可以按图索骥。
我年轻时很惊奇过,就是和汉城或者斯德哥尔摩的同事第一天见面,就可以马上开工,画出长一样的PPT来。
面对用户,
更不用说了。做互联网金融这一行,安全为至高标准,信任是用户至高褒奖。别人是要真金白银的把钱托付给你的。在一个充满柠檬的市场上,怎样才能说清楚,为什么我们是靠谱的。
以前这个问题照样是没有的,我们是大公司啊;我只需要画很美PPT拿一堆现成公司光荣历史砸向客户就好了。
在创业的江湖上,失去几重保护的我,忽然裸奔了。每一天,我都在做判断题与选择题。
对于我这枚纯(轻)良(信)的中度傻白甜,质疑、谈判、还价,这需要勇气。
对于我这种天秤座AB型血的重度纠结症患者,判断、抉择、决定,这需要力气。
在创业的江湖上,我会做题了吗?
2015年,有几个难忘的故事。
/ 01 /
10月15日新闻发布会,宣布我们A轮融资。这是我们第一次发布会,第一次在媒体与公众面前亮相。
开场是一个几分钟的微电影,拍什么风格视角、选什么导演团队,每一个演员、每一个分镜头、每一句字幕,都一一斟酌过。没什么钱,断断拍不出大片效果,可是也不甘心它不好看。
和导演第一次合作,你可以看他从前拍过的所有东西,打听他的口碑品性,但依然不知道拍出来会不会是我们想要的那个样子。
中间几经波折。
例如邀请一个明星友情出镜,配合她的时间,直等国庆节期间才能拍,导演大呼来不及,硬被摁住了。
临时找还开门的摄影棚,一家家问,在第16家时找到了。
第一版剪辑完的电影出来,是国庆长假最后一天凌晨四点。我丢下女儿,跟妈妈说一句抱歉,抱着电脑走了。
看完心里冰凉,音效字幕与设计风格完全不一致,把青春大学生拍出了小沈阳的赶脚,现场会笑场。
一秒一秒写,哪里要改,同时和公关公司、导演微信电话掐。
导演说,这等于全部重配重剪,时间来不及,不改。
PK。
另外找一间工作室,两套机器同时改。
加钱。
电话老板,申请加钱。
……
发布会前24小时,第二稿出来,两个导演熬夜改得脸色发青。演职人员都静候着,看是否还改。
我面对电脑,背对他们,不动声色地看完。看完,起身,给所有人鞠了一躬。
/ 02 /
那年1月,我们要在上海地铁投放大量广告了,决定寻找外部广告商,出创意(文案与平面视觉稿)。
我团队的90后,认认真真谈了8家供应商。有的太昂贵,希望做完整市场策略,我们既没有预算也没有时间;有的没有金融经验;有的风格不搭……
时间一天天过去了。
最后选择了一个奥美出来的单飞大咖,做过无比牛逼的文案(用他的话来说,“你别拿这个例子要求我,这个可遇不可求”)。他特别有个性,或许会出很惊艳的方案,或许会特别不听话,不是乖巧的乙方。
决定赌一把。
你知道,等待广告公司出创意方向这个事,就像等待开奖。第一稿出来,四个接近的方向,都有点意思,都不够理想。
我们提出修改意见,对方果然不乖巧了,面聊、电聊、各种聊之后,表示很难改,撂下电话前说,“也别改了,我重新出一个。”
时间和预算也不允许再找别家了,我的心里黑洞洞的。
看最后一稿的那天早晨,寒风凛冽。我坐在屏幕前,尽量hold住,其实内心小鹿乱撞。如果这一稿出来不好,不知道要怎么办了。
一页页看,就忍不住笑出来了。
/ 03 /
11月底,我们CEO参加一个评选,在主办方(且称为A机构)的微信号投票。创业公司都很珍惜这样不太花钱的曝光机会。
我看到别家(且称之为B公司吧)在拉票,我们决定也动员用户给投票,送一点小礼物。
那怎么知道用户投票了呢?
B公司微信号只是号召用户,去A机构微信号投票,说投票后抽奖;我去问A机构,是否是他们从后台拉出投票的微信号名单来。答案是没有。
看来B公司微信号是在忽悠了,不可能知道哪个用户投了,也无法给予奖品。
时间很紧,我们来不及开发,就让用户用笨办法,把投票后的截屏发到我们微信后台。48小时里,我们手工整理了数千截屏,抽奖,联系用户,发奖品。
投票挺成功的,就是我们CEO“酒窝聪”被雷军颁奖的那个。
不做伤害信任的事。哪怕再小的事。
我这个CMO可以这样说,我们平台公布的数据,没有一个是假的。
/ 04 /
正在和另一家互联网公司谈合作。最简单的“活动导流”——对方的客户群也很适合我们平台,在对方APP里放一个广告,到我们平台注册、投资,给奖品。
对方希望实时反馈,就是用户一投资,立刻返回数据,用户马上可以兑换奖品。这样当然是最保护用户体验的。
但是我们只肯延时反馈,用户要第二天才能收到可以兑奖通知。
首先,我不知道活动效果/用户匹配度,不知道是否值得为这个合作方、这个活动再增加开发资源。
其次,因为与多数合作方都是首次合作,不知道对方是否有经验控制作弊,我们事后有个通过IP地址、设备号、用户行为等重新判断的过程。虽然信任这个熟人介绍的合作方,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实时模板的复用性很低。
最后达成的妥协是,我们先小规模非实时尝试一次,效果好,再开发实时方案。
不信任,增加大量成本。
天秤座AB型血,总是面对这样的人格分裂,
如果对方靠谱,我就伤害了对方(和对方的用户体验)。如果对方不靠谱,我轻信就伤害了公司。
在合作过程中,掉坑里过,不得不把自己逼得精明一点。
/ 05 /
有一阵,我老板、我team老跟我说,“快招人。”
像念咒语。
公司成长太快,我决定加入的时候30人,正式入职的时候50人,半年以后快300人了。
创业公司,岗位是高度异质性的,恨不得一人都身兼N职,还能随时跟着公司产品业务变化改变工种。
需要的时候,大家都值班用户群了。做活动时都帮着一张张手写快递单,给用户发礼物去了。
面试一个人,哪怕是职级再低的,我觉得一两小时根本就不够,最长单次谈5小时。
越往后,越了解什么样的人适合来创业公司。然而那些专业的能力,微妙的品质,例如对不确定性的适应,对跨部门合作的沟通(品牌、流量、产品、视觉、开发、法务的专业语言简直都说的不是人话),看看简历,问些问题,总是觉得不够的。
是一场赌。
而我只能说,我有好多次,都想把这个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team抱起来猛亲一口(对待女儿的方式),“亲,你就是大写的靠谱”。
(有一次我忍不住要去抱一个开发哥哥,人家躲了。搞得我很尴尬。)
/ 06 /
还有一半时间,我在说服别人。(在麦肯锡面试的60分钟里,从来没有一项是分配给,“说服对方为什么我们是个牛逼闪闪你应该进来的公司”。)
二三十岁的年轻人,其实有很多选择,在大公司也有很多机会,很多历练与上升空间,未见得要来创业公司“拥抱不确定性”。
三四十岁有一技之长的强劳动力,机会很多,机会成本很高,选择往往是慎之又慎的。
有一个面试是这样的,美眉考虑了一个星期,然后跟我再通电话,还在面某度与某团。
聊着聊着,我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,只是继续机械礼貌地回答问题。
不知怎么提到奴隶社会(我经常发表文章的公众号,包括此文),美眉突然说,“你是奴隶社会的。你发offer吧。”
那一刻,我从来没有这么爱(奴隶社会的号主)诺主和华章过。
每当这些有着大好前程的小伙伴加入我们团队时,我都特别特别开心。团队是最核心的竞争力。
/ 07 /
有一天,我的团队和别的团队又掐了。
他们整天掐。
做文案的让视觉画图,视觉不同意文案给的方向。
做文案的让视觉画图,然后觉得画得不好看。
做推广的不同意产品经理的交互。
做活动的不同意金融产品团队提出的营销需求。
……
(贵圈好乱。)
我觉得我们公司好可爱。
他们掐得解决不了的时候,我们这些“领导”就要去扑火。(有一次我一边在微信群里调解,一边过安检,把行李忘在了深圳机场安检处……此处省略1500字。)
有一天,我和技术负责人扑火中,我由衷跟他说,
我喜欢他们掐,因为他们都特别在意自己的工作才坚持己见。如果哪天大家都是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”,就糟糕了。
他说,
Ditto(同意),只是不要为了不同而不同,因为不信任所以抬杠。
在这相爱相杀的半年里,我们慢慢在寻找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的方式。
没有简单的路径。
优化决策流程、提升沟通效率、团队培养基情、鸡汤洗脑画饼等等,当然都是要做的。
在亚马逊用于全员洗脑的“14条领导力原则”中,有一条,“Earn Trust”(赢得信任),用245个单词讲述了团队内部建立信任的要义。
已经很精炼了。然我领会其精神,觉得可以总结成四个字,“严于律己”。
/ 08 /
故事快要讲完了,还是要说回2015年10月15日的发布会。
我连自己的婚礼都穿个米老鼠Tee就去了,什么仪式都没操办过。
这下,要总负责一个有两位中国好声音导师出镜/出场、有A轮投资方、有所有合作伙伴、有满场媒体的发布会。
发布会当日凌晨,要启用新域名、新LOGO,PC端、APP与微信端所有相关页面相应更新。
我们董事长、CEO、其他部门负责人全程都没有忧心忡忡追问过我细节,只负责提供帮助,and 付钱。
我森森替他们捏把汗。全靠鸡血、咖啡和团队撑过的两个月。还有被满满的信任。
我必须说,被信任、被授权的感觉好极了。
一直到今天,我自己这个control freak(控制狂)在信任与授权方面,都做得很弱。反观自身被信任时激发的小宇宙,和我团队always在线等我抽空做个决定的状态,他们很郁闷吧。
我得改。
/ 09 /
这就是我的公元2015年。
练习怀疑与信任的一年,拥抱被怀疑与被信任的创业元年。
我不再相信,那些“善良比聪明重要/这世界还是好人多”的鸡汤。
作为创业者,在各种利益纷争中,用信任来掩饰缺乏质疑精神与能力,是一种懒惰。应该学习保持一点清醒与质疑。
我更加相信,信任是效率、成就与幸福感的重大前提。
建立信任,我尝试很久想要总结一个简单的配方,例如加强沟通、将心比心、直言不讳、自我批评……这些都重要,都似乎只是1000块拼图中的一角。
然后我找到了,那就是“日久见人心”。
敬畏人性,所以永远怀疑。
敬畏时光,所以可以相信。
/ 写在后面 /
当年这篇,写得热情洋溢。一个“后果”是,另一位80前、有2娃的妈妈、一直在外企,读完热血沸腾地辞职去蚂蚁金服了,从此开启了“上海——杭州”的hard模式。:)
回首在小赢从零到一的过程,我最最最感谢的,是让“已经快37周岁,害怕自己除了咨询什么都不会”的我,重新发现“我可以”。
我曾经是一个风险偏好极低的人,人生路径总是默认选项、安全选项、大家认为正确的选项、我妈妈觉得对的选项。
譬如当年我想去互联网行业时,第一站是亚马逊电商平台,当时最重要的原因,是害怕自己在美资企业长大,适应不了别的文化。
外企在中国的互联网企业,选择并不多。我也找过LinkedIn当时的CEO沈博阳,但他坦白说,已经招募了我一个麦肯锡师妹和一个沃顿师兄,背景相近,没有合适的位置了。
我依然由衷感谢亚马逊的经历,譬如在那里遇到过最喜欢的女性leader之一,通透、优雅。我只是说,恐惧,不是选择去做什么或者不去做什么的最好原因。
37岁,或者更大的年龄,我们依然可以去尝试可能的路径。我们是谁,我们想要做什么。会失败,会疼,但是这样过得有意思一点,对么?
这样不大容易,却也并非不可能。
最后祝贺小赢的伙伴们!感谢所有在最初的日子,相信过我们的人。
袋袋,干杯!